中国园林网12月24日消息:紫斑牡丹在生态系统中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。人类把它推上花卉舞台的中央,同时也将它推向了灭绝的边缘。
“这人不会为个没用的破花把命搭上吧!”已经过去4个小时,袁军辉还在山里不出来。给他当向导的当地山民念叨起了子午岭山里的狼和豹子。2008年8、9月份,袁军辉背着四横两竖几根木条钉的标本夹,走进位于陕甘两省交界的黄土高原腹地—子午岭。6年前,这片4万多公顷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还有13公顷的一片野生紫斑牡丹,他这回过去只找到了剩下的几十株。
一只灰喜鹊从草丛突然飞起,袁军辉惊得扭身,林木阴翳中像有白色。他眼盯着,一步步趟过肥沃的灰褐色森林土。一丛野牡丹出现了。这些花,每一瓣在贴近花蕊的地方都有紫焰一样的斑纹。
紫斑牡丹当然不是破花。袁军辉这位北京林业大学的博士清楚野牡丹潜在的经济价值,但没有对向导多做解释。“山民们不了解这些,或许是好事。”
谁会在意那些花儿
向导担心他的安全也不是没有道理。子午岭这片黄土高原上仅存的森林带,仍保持着原始的面貌,32种野兽、100种鸟、9种爬行类生活在其中。上世纪50~60年代,金钱豹曾出没伤害人畜。但是据记载,自有人类活动以来,它就一直处于退缩趋势。唐宋时的大片原始森林,至明代,尚还“松木嵯岈,群兽潜伏,绵亘八百余里”,到清初,则基本消失。今天的子午岭次生林形成于清代后期。
在新的森林植被里面,紫斑牡丹处在下层,相对高大乔木只有低矮的一丛。它的植株有两米,高出其他灌木一些,不用俯下身就能观察:花大约有10片花瓣,紫色斑块在内侧基部,紧贴着中间的花药。茎很直,叶子卵圆形,大都分裂。野外的牡丹不以品种论,子午岭这边的同属一个亚种,都叫裂叶紫斑牡丹。
“对食物链和生态系统的影响?几乎没有。”袁军辉说。作为草本植物,它和沙棘、蔷薇等其他灌木一道,接受上层建群乔木山杨和辽东栋的遮蔽。在有着太多生生灭灭的生态系统中,紫斑牡丹能否存活根本无关紧要。
况且,紫斑牡丹的自我更新能力奇差。紫斑牡丹的种子黑色,硬皮,像是小个的板栗,不容易泡水还要经历1~2年休眠。期间,常有不可知的因素会毁掉这场漫长的萌发。由于地处干旱的黄土高原,一旦这种因素出现,种子很难靠水脱身。如果环境无风,它恐怕就只能等死。
这样的种子对鸟而言,也相当倒胃口。当然不排除有鸟儿会误食,吃一吃玩一玩,如果没有消化掉,就在别处播种下来。无风、无水、鸟类不爱吃,紫斑牡丹种子在子午岭真正的传播者仍不清楚。
就是这样一种花,在天然条件下,能够活到500〜600年,其间,几乎不会影响周遭的环境。山里长的野花能有什么用?烧柴不顶事,牛吃也不香。“要不是人类认定这种花卉的某些用途和价值,谁会在意它们呢?”袁军辉说。
消失的“丹皮沟”
年长的子午岭人说,这些野牡丹曾是他们年轻时的营生之一。袁军辉被推荐去到一处叫“火烧沟”的地方,据说得名于多年前一场不可考的山火。只有上了年纪的山民还记得原来的名字—“丹皮沟”。他们说,曾经的“丹皮沟”,“漫山遍野都是牡丹”。丹皮,即牡丹的干燥根皮,是一味中药。
“丹皮沟”的考察要搭上一天。赶着天亮出发,袁军辉先是在车里颠颠簸簸3个小时,再步行2、3个小时进山,野外呆6个小时,等颠颠簸簸回去已然第二天。子午岭沟沟壑壑的黄土地貌不准许他畅行。
这个黄河中游径河、洛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处于低山区,长期的水蚀、切割造就了许多“梁”、“峁”、“塬”。“梁”、“峁”、“塬”是黄土高原地区的方言词,专事形容黄土地区的地貌景观,分别指代鱼脊状的长条高地、馒头样子孤立的土丘和支离破碎的地块。
袁军辉读林大博士之前,曾在甘肃当地教书,如今学生分布于当地各个基层林场。考虑到复杂的地理环境,去子午岭前,袁军辉派学生们打探关于紫斑牡丹的蛛丝马迹,作为参考。但实地考察,最靠谱的线人是当地药农。
靠山吃山。生活在林区,不多的农田用来种些小麦、玉米,农闲时采挖中药材算是赚外快。本地老农上山挖丹皮的传统,古已有之:药农徒步进山,遇上牡丹,拔出根,把开着的花掐断,丢进背篓。然后晒干送到集市上,混杂在其他草药里一起按斤卖掉。没人记得珍稀的紫斑牡丹在当时的价钱。但药农不会去动太小的植株,他们也懂得,一旦采挖尽,以后就没有了。
药农的印象里,“丹皮沟”挖不到丹皮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事,当时,“部队一卡车一卡车地进山挖丹皮”。一份“甘肃子午岭自然保护区区划研究”报告显示:1956年至1974年,子午岭林、农机构采用团、营、连等部队建置,先后归甘肃省水土保持建设师、西北林业建设兵团第二师、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林业建设师领导。
这一时期不仅毁了紫斑牡丹。根据省级林业资源调查记录,由于“大办农场”、管理松懈等原因,次生林培育工作进展缓慢。有些地段的粗放作业甚至对森林资源造成破坏,将上世纪40年代和70年代的数据对比,发现子午岭整个林区和森林面积分别减少167000公顷和25000公顷。
无根的紫斑牡丹和林地一起枯萎、凋缩。到70年代后期,子午岭林区国营农场相继改建为林场,森林资源培育受到重视开始恢复。但紫斑牡丹没有这样好运。
因为关注,所以消亡
山民们不挖了,却有别人盯上了紫斑牡丹。
2008年老林给袁军辉做牡丹向导,在林子里迷了三回路。这是他第四次给科研人员带路,本该轻车熟路。“就是因为这几年花太少,找不到了。”他说。
老林说,前几次专家走后,总有一拨接一拨陌生人沿路重访,成车挖走紫斑牡丹。不知这次会怎么样。袁军辉很惊讶,2002年、2004年分别公开报道以来,由科研人员注明的紫斑牡丹发现地,竟成为不断更新的寻宝图。
如此大动干戈,显然不是为了区区丹皮。“培育新的牡丹品种需要新的基因,野生资源很关键。”袁军辉担心,那些有财力的公司会对子午岭的紫斑牡丹下手,“因为对他们来讲,种质资源是无价的。如果能挖走全部,等于说垄断一切培育新品种的可能性,这是暴利。”
老林的话提醒了他,这次考察找到了一种开红花的珍稀紫斑牡丹,但考虑到可能会造成园林公司间的抢夺,他决定在论文当中一笔带过,不对发现地具体环境做任何描述。
子午岭的人们模糊地知道了外界赋予紫斑牡丹的价值。近些年,山里的确不时会冒出看起来非常体面的人物,许给当地人每株十几块或几十块的价钱,要收走野牡丹。要求是连根拔起,保持完好。农闲时,年龄长一些的山民也愿意背起背篓上山找一找。子午岭的贫困逼出许多空巢家庭,青壮年都去广东、陕南这些富庶的地方打工,老人小孩留守,其中不乏熟络地形的老药农。
当地林业部门挖断山路,竖起一圈又一圈铁丝围栏。但山民觉得好笑,因为这些防车进山的方法对背着背篓的他们根本不起作用。早在1987年,紫斑牡丹就被列入我国第一批珍稀濒危植物名录,是三级保护植物。这些,当地人也多少了解一点。但似乎没听说有谁当真因偷挖获刑。他们还在私底下议论:那些仍在爬上爬下拉走牡丹的摩托车、拖拉机,肯定和林业局有猫腻。
“挖药的人把紫斑牡丹破坏掉,但今天只有挖药的人最熟悉剩下的资源。只有林业部门才能保护紫斑牡丹,但出于其他目的,破坏起来也最容易。”袁军辉像是在说一句箴言。
数量太少,无法研究了
经过一周多的短暂考察,袁军辉有点失望。他按图索骥跑遍了子午岭所有曾发现紫斑牡丹的“点”,但只有两个还在。这几十株紫斑牡丹,分散在陕西延安甘泉县和甘肃庆阳合水县,中间有山,相距20千米。
而在全国范围,野生紫斑牡丹分布的另外三个地区—甘肃南部(西秦岭)、河南伏牛山区(东秦岭)、湖北神农架—也正在缩水。虽然没有严格的统计数据,但研究人员都知道,现在的紫斑牡丹资源与20世纪60年代相比,减少了近三分之二。“减少的只是花吗?是培育新种的可能性,是潜在的经济收益。”袁军辉说。
整个中国,紫斑牡丹都呈岛状、零星式分布。因此产生出的许多“点”,在生物学上叫做“居群”,指特定空间和时间里生活着的自然的或人为的同种个体群。这些点孤立存在,相互割裂,每一个居群,保守着一部分独有的基因。因此,一个点没了,这部分基因资源也将随之丧失,不会有人知道丧失的这部分基因在未来会如何表达。
其实这一次,袁军辉既是寻找最后的野生紫斑牡丹,又是在寻找牡丹的起源。“野生紫斑牡丹是栽培牡丹的原种之一,因此,我希望借此能搞清楚牡丹这个物种的进化历史。它是什么时候起源的?从什么地点?沿着什么路线扩展?”但这次考察回来,他发现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“人为破坏太过严重,以至于与地质事件和气候变化混杂在一起,变得无从分析。再者,紫斑牡丹稀少的数目也不允许取到足够研究需要的样本量。”
“想要扩大紫斑牡丹种群数量,现在恐怕已经太晚。”袁军辉说。“但把种子带回去人工育苗,再拿到子午岭种下来。人工恢复一下,它不至于会灭亡。”
但显然,更快、更赚钱的做法是拔掉直接卖钱。袁军辉厌恶商家的短视,“那些被挖走的紫斑牡丹往往成活率很低。人们随到随挖,但牡丹其实只有9、10月份叶子落下后移栽,才可能成活。”商业利益驱动下,人们才不管这些。他因此担心,子午岭当地人真正了解到紫斑牡丹的价值后,会不会几个背篓把所有居群全背走?
“牡丹研究,中国的水平就是世界水平。”野生牡丹是中国特产,除了紫斑牡丹在黄土高原-秦巴山地-川西北高原和青藏高原东南部-云贵高原两大地点有分布,矮牡丹、卵叶牡丹、紫牡丹、黄牡丹⋯⋯每一种都珍稀得要命,基因珍贵得不可定价。那为什么不选择其他牡丹进行考察研究呢?“因为那些剩下的都太少,已经没什么可研究的了。”